禹作敏锒铛入狱了。
由全国改革风云人物一下子变成囚犯，禹作敏很难从‘圣坛’上走下来。
1993年4月15日下午两点，禹作敏被押送到天津市公安局预审处。禹作敏被带进室内，他没等预审员吩咐，便兀自向墙角处的沙发走去。这排沙发是特意为观看审讯的上级领导和客人们准备的，而禹作敏此时是犯罪嫌疑人，他的去处应该是审判桌前那个特意为他准备的小方凳。
预审员说：禹作敏，请你坐到你的位子上去！
禹作敏跷着二郎腿，听到预审员严厉的命令，仍无动于衷。
“这不是挺好吗？”他不屑地回答。
“我提醒你，你是被告人，你必须坐到被告席上。从现在起，你必须遵守我们的规矩。”
“我的年龄大了，身体不好，在椅子上坐久了，我支持不住。”
“我们出自人道主义，你觉得累了，提出请求，经我们允许，你可以坐到沙发上休息。”
禹作敏鄙夷地一笑：“这也是规矩？”
“对，这就是你必须遵守的规矩！”
在预审员严厉地注视下，禹作敏不情愿地离开沙发，坐到那个固定在地面上的小方凳上。
……
预审员：禹作敏，交待你的职务和简历。
禹：我的各种职务很多，谁有那么好的记性，说不清，记不住，有什么用？
预审员：不管你认为有没有用，这是你依法必须交待的内容。
禹：这些与我的问题无关，没必要说。
预审员：有必要，弄清被告人的历史是法律程序规定的，法律认为有必要，你无权拒绝。
禹：我的记性不好，被你们给搞乱了……
……
预审员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逮捕拘留条例的规定，你被依法刑事拘留了，签字吧。
禹：我不拒绝，但我不签字。
预审员：我给你讲清楚，要你签字是要你履行法律手续。依照法律，刑事拘留证一经出示，就依法生效，你不签字也要执行！
禹：为什么拘留我？！
预审员：这个问题我应该问你！
禹：我不知道，你们有什么证据。
预审员：当然有，国家法律不会无缘无故拘留你，尤其你禹作敏，你曾是全国政协委员。
禹：………
预审员：你要认清形势，老实交待，配合执法机关进行工作，不要胡搅蛮缠……
禹：不要说那么多了，我签字。
……
审讯人员说：审问禹作敏，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正视自己。
禹作敏在心理上把自己当成了高踞法律之上的非常之人，这显然无法审讯。他的这种心理是十分顽固的，于是在审讯之中，执法人员同禹氏展开了一场耐人寻味的心理战。从某种意义上讲，让这个曾是全国政协委员的人认识自己，比改造一个普通案犯的世界观、人生观更难。关于这个问题，天津市公安局预审处的38次审讯记录就足以说明问题。在预审处的两个月里，也就是说在禹作敏把自己变成凡人的日子里，执法人员做了大量鲜为人知的工作，这些工作是那样细小繁复，才将一个人的认识提高到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”这个妇孺皆知的层次上。
一次，禹作敏对管教干部罗振岭说，他有时晚上睡不好觉，肚里感到饿，问罗能否给他买点东西吃。罗振岭手里管着禹作敏家里送来的一点钱，以备给禹买点鸡蛋什么的营养品。老罗说，这好办，买点桃酥行不行？不贵，抗饿。罗振岭知道，这种食品很一般，对这位一掷干金的人，即使在衣食住行这样的小事上，也要时刻提醒他。
“行行。”禹喜出望外，说：“吃这个就成！”
老罗买来东西向禹作敏一分一厘的报帐，禹作敏说：“算了算了，这算花钱吗？我听见1000元以下的就烦！”
老罗说：“那是你让钱多了烧的。钱多钱少都不能做事没有规矩，没了规矩，早晚要摔得头破血流的。”
禹作敏没再吭声，神情也黯淡了下来。
……
像这样的小插曲，自从拘留禹作敏那天起，几乎从未间断。禹作敏爱抽“555”香烟，老罗就不失时机的说上几句：“人啊，有了钱，有了地位，毛病也有了，禹作敏，你没钱的时候也除了‘555’不吸吗？”
禹作敏苦笑：“罗‘提审’，你就别挤兑我了。”
“我这不是挤兑，我是让你从思想深处找出自己违法犯罪的根源，有钱有权，你犯了法，如今怎么样？钱是空的，权也是空的。”
……
在一次审讯中，预审员面对农民式狡猾的禹作敏说：“是的，你是不必要再介绍你自己，以前，我们在报纸电台电视上经常见到你，在我们的印象里，你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企业家，我们因此才尊重你是个人物！但今天你禹作敏很没意思，你是一把手，是掌舵的，有光彩的事情你先占了，为什么出了事情，却推三挡四，把罪名加在别人头上？你以前的气度到哪去了？”
禹作敏呆立半晌，眼神空洞，预审员的话捅到了他的痛处。在长长的沉默之后，禹作敏竭力挤出一丝讪笑：看看，急了不是？……我再细想想……
在一次次的心理战中，禹作敏终于开始静思自已，他说：“我禹作敏走到哪还是禹作敏，我的事儿不推，是我的责任，我全承认！大邱庄党委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，我的事不让别人兜！”说完，禹作敏喘了一会儿，开始讲述自己当初指使手下的过程。
38次传讯，86册案卷，记录了一个农民企业家蜕变为无法无天者的全部历史。
1993年8月24日下午，天津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大厅里座无虚席，人们在倾听禹作敏作最后的陈述，禹作敏音调显得有些嘶哑，在几十天的预审中，他的心理已经完成了一个大起大落的过程。此时的禹作敏看上去有几丝疲惫，就像是想要尽快离开此地一样，平静之中透着一点不耐烦以及对外界的失望情绪。
“……我经过几个月的沉思，经过两天来的审理，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犯罪的严重，我愿意接受法律的公正惩处……”
审判厅里突然一片沉寂。
曾几何时，也是这个声音，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里，吸引着亿万观众，吸引着数以万计的中国企业家。禹作敏，作为一种象征，曾经使多少中国人自信过，骄傲过。现在，这个人在审判席上，毫无生气，像根枯枝老藤，人们的目光迷离起来……3天后，天津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：因禹作敏犯有窝藏罪、妨害公务罪、非法拘禁罪、行贿罪，数罪并罚，决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20年，剥夺政治权利两年。
禹作敏表示，服从判决，不作上诉……
有人说，这是疯狂庄主的必然归宿。也有人说这是中国的国情决定的。
从“贫穷革命”到“致富光荣”，在人类自然本性的回归中，过久的“禁欲”导致欲望膨胀，残缺的人生和畸型的心态，早已让众多的人丢掉了自我，失去了反省自己的能力，宛如潮水，一个大浪打来，自然有反弹的浪头，道德有时可以原谅过失，法律就无法左右愚昧。更为可怕的是，人们面对的是一面失去公允之心的哈哈镜。美与丑，善与恶都在欺骗、麻木着人们的眼睛与灵魂。在禹作敏身上我们看到了这种盲视。但在中国这场惊心动魄的历史大变革中，有多少这样的小庄主造福并左右着一方的天空？改革在日新月异，但我们不能忽视也不能回避这样一个问题：禹作敏是否在制造着另一批禹作敏？谁在日夜不停地将人的视线扭曲变形？
（摘自《大沉浮——1987—1997中国改革风云人物追踪》，邢军纪、形式、裴烨著，中国税务出版社1998年6月出版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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